612 路公车

  

  自612路公车被一个写《小王子》的落魄机师命名以来,我便无声无息地存在了,日子久得,如今老眼昏花的我再也算不清了。可又何必记清呢?生命糊涂地过,清明地过,都是同样地环城绕着,兜兜转转,看着不同的人们,演绎相同的故事。
  我想找到那条通往612星球上的路,可我已经太老了,目光浑浊地只看清脚下那一方柏油路,身子骨也不灵便了。太过拥挤的人群总是在我的体内推搡、谩骂,抑或陷入难以言说的寂静。他们形形色色,不同年纪,不同身份,带着不同的面具,唯一相同的是,他们都在归途中。
  作为夜班车的好处是,我永远可以如一盏明灯般在路上散步,偶尔迷途的行人招手迎接,然后我会微笑驻足,背上那人身上满载的美丽与哀愁。在黑夜里,满腹心事的人也是美丽的,透过黑色的眼睛,世事便可净化为水一般纯净的事物。可是,日子久了,踽踽独行的我愈发慢了,因为烦恼太多,心事太多,终究会满到窒息。
  当然,我已足够苦中作乐,那混沌之中的一抹鲜红,如黑白胶片中唯一的亮色,我从不会错过。所以,在那年迈的、妖艳的、健壮的、童稚的身影之中,我可以敏锐地捕捉到那一张张稚嫩的脸蛋,嫩到可以挤出水来的年轻生命体。我逐渐被风化、被维修、被装饰得不像自己,身上的标语贴了又揭又贴,从来没人问过哪个是我,但只要那份童真与纯粹流入我的血液,我的心便不再怨怼这个世界。世界给每个人贴上标签与符号,如穿普拉达的女王、杀人不眨眼的魔鬼、明媚的阳光及翠绿的树叶,于是人们只见标签而不见本尊,逐渐成了思维定势的机械。即使如此,我始终坚信,美好是永远适合孩子的。
  想到这儿,我那年久失修的眼中淌出几滴泪珠,姑且让我将其伪装成夜晚的露水吧,维持我这老人家最后一丝权威与尊严。我在哭泣什么呢?或许是我心中那抹纯净已被厚厚的眼镜所覆盖,看起来比我还老眼昏花;或许是孩子们不愿再扑进我的怀里玩耍,而是躲在一角诵读模式化的课文。我如此渴求阳光,却一生困在黑夜之中。我之所以甘之若饴,是因为孩子们在我怀里嬉戏、成长,如点灯的守护着那座灯塔,循环着我的生命。可如今,我已经那样老了,世人似乎比我更加沧桑,连孩子们,都在走出我的世界。
  我的朋友,让你久等了吧。原谅我絮絮叨叨了太久,你挂表的指针,那样奇妙地同时指向了夜空。一声沉闷的“咔嗒”声和报时声同时响起,你满意地点点头,打破铁锈和苔藓的阻挠,用力打开我的心门,那一刻寒风鱼贯而入,你为何如此愉悦呢?在这个时间,通常满车人都是无言的,而我哼着歌儿拖着步子走,几乎白天的光怪陆离只是幻象而已,那时候的我昂首阔步,多像趾高气扬的将军啊!快进来吧,外面天寒地冻,到我的怀里来,到我的心里来,歇会吧,夜深了。
  你环顾四周,在各处敲打,偶尔在包里掏出一些细细长长的棍棒,在我身上挠痒,真好玩。不过让你陪我玩,多不好意思呀,坐吧,那儿,就是靠近窗台的第二把椅子。我想,你也会喜欢它的,因为我见过无数美貌女子对着窗户审视自己精致的妆容,然后掏出些好香的花瓣在脸上拍打,最后点上一抹红,瞬间就满面欢愉。
  我曾一度迷惑,那些浑身花香的女子在快乐什么。黑夜里星星都躺在天空中睡了,她们却仍对着窗外微笑,难道是她们的朋友隐藏在我看不见的天空吗?我曾在会车时对着那些女子眨了眨我的大眼睛,可她们却不为所动。那一刻,我那榆木脑袋瞬间恍然大悟:哦,就像在我出生时见到的流水线上的产品,她们是机器人吧,自出生以来,便有了固定程式的生长轨迹,而我,或许是她们的副产品而已。我多想瞧瞧那妆容下的面孔,那本初的表情是快乐或是悲伤,可你说,还是不瞧为好,所以你将我带到了这里,一个看不见机器人的地方。这是一种救赎吗?
  真是对不住,我尊贵的客人,在我絮叨的这会儿工夫里,你已经了解到我全部的内心。许久没有人如你这般仔细地照看我每个内心的角落,沉心想想,这只有在我出生时,我的母亲做过吧。
  我那时太小了,一心想飞出家的牢笼,见见外面的蓝天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同,以致从不曾真正地端详过母亲的模样。如果那时我知道,这将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,我一定会轻吻着她的脸庞说声谢谢。可久而久之,当我看见那些与母亲手牵手的孩子们的发自内心的笑靥时,我才明白,所有人都是有母亲的,只是有些孩子被遗弃了,而有些孩子被陪伴着。无论如何,我还是跌跌撞撞地长大了,没有人关心,没有人发觉,我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。因为我的身体同样健壮,步伐同样坚定。只是,在星辰满天的夜晚,当夜深人静只有我的灵魂在游走的时候,我才坦诚内心的落寞。好似,天之大,只有我是孤独的,没有儿歌,没有大手,也没有童年。
  哦,我的朋友,你拿起如此锋利的金属片在我的身上磨砺什么呢?是那块污渍吗?不,快停下,那不是普通的斑点,而是我的胎记,是我与母亲唯一留存的记忆,失了它,我便再也回不去了。
  静谧的夜,唯有此处的敲打在回响,砂纸、刀片,甚至还有钻头轰鸣。原来,心痛的感觉是这样的,偌大的世界,所有人都在安眠,爱人们做着甜美的梦,而孤独的人连痛彻心扉的呼喊,也是孤独的,残忍的血,在心中回淌;原来,绝望的感觉是这样的,当你脆弱地伸出手,那些你曾经帮扶过的人都不在身边,唯一可及的,只是暗夜中流转的空气。放开,放开对世间的留恋;放开,放开那想牵的手。终究,我还是一个人的我。我的母亲,再也找不到我。
  此时你长叹了口气,温柔地,缓缓地抚过我的身体,若不是你刚刚那样残忍地对待我,我真的会因此而流泪。现在,你只是在告别,给予即将远逝的人最后的拥抱,最后的温存。
  当我还在感怀这刻的温暖,瞬间,一束极其明亮的光笼罩在我的身上,那是怎样通透的明亮啊,那就是太阳的光和热吗?我此生从未有过如此激动的时刻,我那逐渐失明的双眼,似乎也恢复了光明。
  这一生,我兜兜转转于相同的城市,相同的路线,送过太多的路人踏上回家的归途。可时光那样流逝着,每一次我到达同一个站点,都已无法再回到过去的那个自己了,是否人生一开始,是否自我打亮车灯照亮回家的路时,所有的人都已踏上归途?这一路中,由稚嫩到世故,由天真到圆滑,由年轻到老迈,我们一旦离开起点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  此后,再没有612公车,那个自说自话的老人。他的身体由钢铁厂、熔炼厂、垃圾分类一路分化搬迁,循环重生,最终散布于这城市的广告牌上、大厦中、钢笔上抑或是马桶上,再也找不到归途。又或者,这是这个年迈的,饱经风霜的老人,最好的归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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