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的晚风还带着夏日的余温,我照例在步道夜跑。余光一瞥,竟看到一轮圆月低垂,金黄而饱满,近得不真切。我一向不记阴历,心中忽惊:中秋已至?放缓脚步细看,这盘明月静驻天幕,温润如水,为夜色添了几分朦胧之美。归家查日历,方知离中秋尚有两月之久,我立在窗边,不由莞尔——原来是我对重聚的期待,提前唤醒了中秋的情愫。
此后每夜跑步,总不免多看几眼月亮。月之圆缺,向来是人间记时的雅趣。古人观月而生阴历,以月之变换描绘时间流转。而今人虽多用阳历,但中秋月圆,已是刻在中国人骨脉里的节令。那晚的错觉,不过是对美好时光的一份提前期盼罢了。时间从容而行,如脚下步道,当我们用心体味时,才发现它已为我们准备了无数前路未知的惊喜。
月的阴晴圆缺,自有一番天地韵律。它从容变化,不疾不徐,不因人的期盼而加速圆满,不因人的伤悲而延缓亏缺,但却总在恰当时予人馈赠。这冰冷天体循着既定轨迹运行,偏被赋予了最温热的人间情感。月圆人团圆,月缺人相思,千百年来,人们总情愿将心中所念,托付于那轮明洁的皎月。想来颇有意思,人总需要外物来寄托心绪,而月亮成为了最好的承载体:它只在寂寥的夜幕中显现,只有当喧嚣世界逐渐沉默时,才为其轻覆上温柔的薄纱。
我曾见过许多人,在尚有月色的夜晚黯然神伤。或因亲人远隔,或因爱人分离,或因故人已逝。月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,却照出千般心情,万般思绪。在我乡下的祖母家,每年中秋都会备两副碗筷,一副自用,一副给早已不在人世的祖父。每逢团圆之日,她便神色柔和地将两副碗筷添满饭,再切好中秋小食,规整的放在桌上。祖母会在用餐时轻声絮语,与祖父分享家中趣事,似他从未离开。月光倾泻在她被岁月摩挲的手上,也沾染在祖父干净的碗沿边。
生死之事,最难直面。幼时我只认为死亡遥远,如天边星,看得见但摸不着。直至祖父的躺椅突然空了,方觉死生之事,近在咫尺。可在年逾古稀的祖母身上,与其说是“此事古难全”,不如说我透过她那温煦的笑意,看见了另一种可能:当生命与天地之道相通,爱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。
月有常轨,人生有期。月的圆缺周期,约是二十九日半。在这个周期里,它从新月渐盈至满月,再渐亏至下一个新月,每个阶段都各具美态。人生之圆缺,又何尝不如月相?有圆满之时,亦有缺损之日,这本是天地间的自然韵律。我们盼月常圆,人常聚,却不知月若常圆,反倒失了韵味;人若常聚,亦未必懂得珍惜别离后的重逢之喜——月不否认世间离散,仅以沉默的光辉回应:正因分别,重逢才愈显珍贵。起起落落,盈虚有数,这就是命运最原始的样貌。
夜跑时的误会,让我想了很多。时间错觉之下,除了对流逝的无奈,也掩藏着对聚逢的渴望,对未来的期盼。人总是这样,在节令将至未至之时,便已心生波澜。中秋未到,而心已至;月未圆,而情已盈。这种微妙的时间差,恰如生命中的许多事情,这份提前到来的喜悦,何尝不是生活的赠礼?
某夜,我又奔跑在路上,右手边是风吹成浪的绿麦田。那盘金月仍停滞于夜色之间,仿佛积聚着我凝视的重量,令周遭岑寂。月光下,万事万物都显得柔和了几分。慢跑其中,人似乎也融化在了良月夜里。尖锐的棱角被磨平,鲜艳的色彩被淡化,褪成水墨般的黑白灰。这或许是月亮的智慧之处:它不张扬,却始终在需要时给予光亮;它不喧哗,却始终静谧以伴。每个人似乎都能在月下找到属于自己的慰藉,正如每个人心中都有一轮特别的月亮。为何我望月总忆起逝世的祖父?这大抵是月亮连结天地间,逝者借月光来赠予生者的慰藉吧。
中秋将至,我不再焦虑时间的流逝,开始享受这份期待的喜悦。我夜夜慢跑,月夜夜升起,不因我的快慢而改变升降节奏。它按照自己的步伐循环往复,守护世间。这样恒常的稳定,在浮躁的时代,给予人超越言语的宽慰。世事多变,月却总是那个月——这份认知,已成了现代人难得的精神锚点。
人生在世,所见的中秋月不过数十回。能得几次月圆人双全?能得几次心无挂碍地赏月?想到此处,忽觉每个中秋都弥足可贵,每次月圆都是造化馈赠的奇迹。想必今年中秋,祖母那会热闹些,妹妹刚毕业回乡,父母也特地赶回陪伴,这次啊,就需多备好几副碗筷了。
月渐西斜。我脚步慢下,汗水冷却的背后,是晚风送来的快意。回到家中,我特意不拉满窗帘,任月光流入室内,铺在床沿。无论中秋是否到来,月亮总在那里;无论我们是否在意,时间始终流逝。祖母用二十年光阴教会我的,或许就藏在这圆缺之间。
明月清风,夫复何求。(肖 茜)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