穹顶之下

对蝶来说,每一次天灰到天明,都不仅仅是闭眼到睁眼那样简单。她的世界中,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恼人的黑色,污浊的河流、堆砌的瓦砾、成堆的煤山和黝黑的脸庞。她是如此热爱这个曾经美轮美奂而如今黑尘漫天的小镇。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冬夜,当她感受到自己渺小而神奇的存在时,她先嗅见满满的浓郁红梅香,遂即迫不及待地破茧成蝶,以至于浓浓的雾气仍未散去,直寒得她打了一个响彻暗夜的喷嚏,便坠在母亲怀里。目之所及,是梅花瓣状的,漫天的繁星。

母亲独爱这冬日的寒梅,不过霜寒露重,在蝶呱呱坠地之后,她便与父亲商量,举家迁至一盆水仙花中住下。此举绝非草率,那水仙的主人,是一位系着红头绳的小姑娘,白嫩嫩的脸蛋细的能滴出水来。每日清晨,她都会漾开灿烂的笑颜,冲着床边的红梅细语:" 好梅儿,冬天那样冷,雪压得好累对不对,累了就到屋里来烤烤火,一会儿就暖和啦。" 母亲想,如此心善的小姑娘,对自己定不会差。

蝶的童年,便在这花香四溢的家中度过。她不似蜂一般四处奔忙,只爱躺在花丛里,懒懒的晒晒暖阳,做着美美的梦。因为,夜里的她不爱浪费那月光下的舞曲,多么浪漫而宁静的夜,适合独赏,适合吟唱,适合幻想。

小主人渐渐大了,成了一位戴红领巾的小学生,家人们觅得镇中更优越的住处,准备着给她正式的成人礼。第一次来到新居时,蝶讶异地静了许久,随即哭泣起来,眼前那庞然大物高的把天都戳破了,她便住进了这座庞然大物中,那是她的新家。

这一天,她是那样期待又害怕黑夜的到来。城中的夜不是那样浓郁的黑,有些远,有些朦胧。蝶反复地揉揉眼睛,扑在玻璃窗前,却像病了一般,迷失在无尽的雾夜之中。这一夜,她没有与星星们跳一曲月光,便累得沉沉睡去。

便是从这一夜开始,黑夜不再是蝶翘首以盼的庆典,而成了噩梦。从天灰到天明,从闭眼到睁眼,她的家,已从一盆水仙变成了冰冷的玻璃罩。从此,蝶便生活在这小小的穹顶之下,无处可逃。身处囚笼之中,她格外想念家乡那枝红梅花。

蝶的生活,开始了时钟般的单调重复。她所有的生活,都在这玻璃罩下生活,规律且健康。小主人依旧在它面前笑着,絮絮叨叨地用奶气的声音说好多话,只是,蝶无论如何,都再也不能再白日里捕捉她的笑靥。不是蝶老眼昏花了,她不知的是,烧煤的烟尘已危及老弱妇孺的身体,与小主人同样的千千万万的小伙伴,都必须依法戴口罩出行。她只知道,在这世间她所怀念的最后一件东西,失去了。

她原以为,生命中已无再恋,谁知,不久后,小主人一反常态接连好几天在家陪伴她。小主人不再戴着那丑陋恼人的口罩,而是守在她身边,给她讲外面的世界,又精彩,又无奈,那其中,还伴随小主人间断的咳嗽声。直到男女主人忙碌、焦虑、哭泣、送别之后,她逐渐明白,小主人或许和父母亲一样,悄悄飞走了。

所有关于小主人的物件,都被父母或沉默或呜咽中封存起来,除了蝶。他们开车带她去了个似曾相识的地方,打开囚禁她已久的玻璃罩,放飞,自由。

这是哪儿呢?污浊的河流、堆砌的瓦砾、成堆的煤山,和一株有些熟悉的红梅树,这是家?这是家!她怀想着在雾夜中起舞的时光,那时的星光跳跃,这时的灯火通明,那轰鸣的大机器彻夜不停地运转着,这是这个时代的舞曲。

蝶木然地发现,尽管逃脱了曾经那狭小的玻璃罩,自己却置身在更大的穹顶之下。那白茫茫、雾蒙蒙的霾," 庇佑" 起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,替代了曾经的蓝天、白云,再高耸的烟囱,竟都捅不破它。人们披着钢铁房子出门,带着口罩出游,沾染一身烟尘黑漆漆地回家。

蝶曾无数次尝试飞向梅枝,却一次次被天外来客袭击,打落地面。那细小的黑色颗粒,被人类的口罩拒之门外,却足以将一只老迈的蝴蝶,置于死地。蝶开始习惯每个雾夜之后,自己在不同的地方醒来。只是这一次,她醒了,却只感受到一只翅膀的存在,无力飞翔。

在一声警铃声响起之后,人们挽起衣袖,抡起铁锹,掀起一阵黑色的煤雨。美丽的黑色,像那儿时繁星满天的雾夜,那无边的黑夜伴随舞曲灵动地跳跃,碎裂满身,温暖至毁灭。

在夜中生,在黑中殁。不悔梦归处,只恨太匆匆。

(郑艳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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